《史记·扁鹊列传》中扁鹊“大医”形象的文学
《扁鹊列传》(以下简称《扁鹊传》)出自《史记》卷一百五,是我国正史中第一篇为医家作传的文字。传记通过“扁鹊脉诊赵简子”“扁鹊问诊虢国太子”和“扁鹊望齐侯之色”三则医案反映了扁鹊精湛的医术与高尚的医德,塑造了一位在历史上享有盛誉的古代名医形象。唐代著名医家孙思邈著《大医精诚》一文,提出了医者必须同时做到“精”和“诚”,“精”即医技要精湛,“诚”即医德要高尚,所以,“大医”成为古代医家的为医习业的最高追求和准则。其实,在孙思邈的《大医精诚》问世之前,就有无数医家践行着“大医”理想,而这些医家中,扁鹊无疑是率先垂范的,称得上“大医”的鼻祖。扁鹊“大医”形象的塑造,得益于司马迁对文学手法的纯熟驾驭。本文拟从以下方面论述之。 一、篇题的诗意选取 史书为人物立传,一般都直言人物名讳,就医家传记可举几例:如《后汉书》中的《郭玉传》、《三国志》中的《华佗传》、《晋书》中的《皇甫谧传》和《葛洪传》、《新唐书》和《旧唐书》均有记载的《孙思邈传》、《宋史》中的《钱乙传》《庞安时传》、《金史》中的《刘完素传》《张从正传》、《元史》中的《李杲传》、《新元史》中的《朱震亨传》、《明史》中的《吕复传》、《清史稿》中的《傅山传》,等等,无一不是如此。而“扁鹊”却不是医家的姓名,而是对医家的尊称。根据学者李伯聪的考证:“在先秦历史上:以‘扁鹊’闻名的医生可被证实者有二人:一与赵简子大体同时,大约活动在公元前6世纪末期到公元前5世纪初期;一与秦武王大体同时,大约活动于公元前4世纪后期。第一个以‘扁鹊’闻名的医生是与赵简子大体同时之扁鹊,根据《史记》的记载,我们认定他的姓名为‘秦越人’,这个扁鹊才是中医史上划时代的重要人物。”《扁鹊传》首句即交代:“扁鹊者,渤海郡郑人也,姓秦氏,名越人。”按照正史为医家作传的惯例,篇题应为《秦越人传》,可司马迁没有直呼其名,而是使用了尊称。《扁鹊传》记载:“(秦越人)为医或在齐,或在赵。在赵者名扁鹊。”“扁鹊”意为翩翩飞舞的喜鹊,在赵国人们用它称呼秦越人,一方面是由于秦越人医术精湛,医德高尚,他悬壶济世,救死扶伤,无论走到哪里都像翩翩飞舞的喜鹊一样给那里的人们带去安康和幸福;另一方面是由于赵国的图腾崇拜,赵人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半人半鸟之形,故而十分尊重鸟雀,所以就用“扁鹊”尊称秦越人。而司马迁也恰恰选取赵国人对秦越人的尊称作为传记的篇名,满溢文学色彩。 二、神话传说的融入 《扁鹊传》开篇介绍扁鹊学医授业的经过便极具神话色彩: (扁鹊)少时为人舍长。舍客长桑君过,扁鹊独奇之,常谨遇之。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间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视见垣一方人。以此视病,尽见五藏症结,特以诊脉为名耳。 这段记述中,无论是长桑君,还是他的禁方;无论是扁鹊“以上池之水”饮药的经过,还是饮药后拥有的“视见垣一方人”的本事,“尽见五藏症结”的医术,无不蒙罩着神秘的色彩。这段神话传说的融入,正是借助长桑君这位神人的作用,不仅解释了扁鹊高明医术的由来,而且展示了扁鹊谦恭、礼敬的德行品质,同时也表现了司马迁对扁鹊的情感倾向。 在“扁鹊脉诊赵简子”一则医案中,有秦穆公和赵简子神游帝所的梦境神话。记述的是晋国专权的赵简子得了一种怪病,五天不省人事,扁鹊通过高超的脉诊技艺诊断赵简子“不出三日必间”。本可以直接交代赵简子的疾病果然如扁鹊所言,“居二日半,简子寤”。但司马迁却没有急于交代结果,而是用扁鹊的“昔秦穆公尝如此,七日而寤”的一句话宕开一笔,引出了“秦穆公神游帝所”的神话: (秦穆公)寤之日,告公孙支与子舆曰:“我之帝所甚乐。吾所以久者,适有所学也。帝告我:‘晋国且大乱,五世不安。其后将霸,未老而死。霸者之子且令而国男女无别。’”公孙支书而藏之,秦策于是出。夫献公之乱,文公之霸,而襄公败秦师于崤而归纵淫,此子之所闻。 从文学角度考虑,这段神话的运用增加了故事的趣味性和曲折性,同时表明扁鹊医技高超并且有充分的自信。 “赵简子神游帝所”的神话是在赵简子醒来后,通过赵简子之口描述的: 简子寤,语诸大夫曰:“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广乐九奏万舞,不类三代之乐,其声动心。有一熊欲援我,帝命我射之,中熊,熊死。有罴来,我又射之,中罴,罴死。帝甚喜,赐我二笥,皆有副。吾见儿在帝侧,帝属我一翟犬,曰:‘及而子之壮也以赐之。’”帝告我:“晋国且世衰,七世而亡。嬴姓将大败周人于范魁之西,而亦不能有也。……” 这段神话亦见于《史记·赵世家》,司马迁在赵国每一次历史转折时,都融入了神话的记载,有其政治寓意的考量。但在《扁鹊传》中,“这个有政治意味的故事,假秦越人之口讲出,更足以证明赵人对越人的无比崇敬”。 总之,在艺术上,由于神话传说入史,使《史记》的叙事富有故事性、传奇性,使人物增加了形象性和感染力。这就是《史记》所以具有文学性的原因之一。 三、对比衬托手法的运用 “扁鹊问诊虢国太子”一则医案塑造扁鹊的形象最为集中,也最成功。 全文近一千字,但如果按医案的常规写法,不足三百字即可表述完整: 其后扁鹊过虢。虢太子死,扁鹊至虢宫门下,问中庶子喜方者曰:“太子何病,国中治穰过于众事?”中庶子曰:“太子病血气不时,交错而不得泄,暴发于外,则为中害。精神不能止邪气,邪气畜积而不得泄,是以阳缓而阴急,故暴蹶而死。”扁鹊曰:“其死何如时?”曰:“鸡鸣至今。”曰:“收乎?”曰:“未也,其死未能半日也。”“言臣齐勃海秦越人也,家在於郑,未尝得望精光侍谒于前也。闻太子不幸而死,臣能生之。”……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太子未死也。”扁鹊乃使弟子子阳厉针砥石,以取外三阳五会。有间,太子苏。乃使子豹为五分之熨,以八减之齐和煮之,以更熨两胁下。太子起坐。更适阴阳,但服汤二旬而复故。 先记病人姓名及症状、病机,次记扁鹊采取针刺、热敷、汤药之法治疗,末记效果为“复故”。可司马迁偏偏用了近七百字的篇幅进行文学的渲染,把这则医案叙述得跌宕起伏。 首先,将扁鹊的医术与上古名医俞跗的医术做对比。在扁鹊成功运用“问诊”,连问了喜欢方术的中庶子三个问题,断定自己能救活太子之后,并没有顺利地为太子施治,而是被中庶子搬出了上古名医俞跗问难。 中庶子曰:“先生得无诞之乎?何以言太子可生也!臣闻上古之时,医有俞跗,治病不以汤液醴洒,石挢引,案毒熨,一拨见病之应,因五藏之输,乃割皮解肌,诀脉结筋,搦髓脑,揲荒爪幕,湔浣肠胃,漱涤五藏,练精易形。先生之方能若是,则太子可生也;不能若是而欲生之,曾不可以告咳婴之儿。” 俞跗在中庶子的眼中才是真正的名医,如果没有俞跗这般的医术,想要救活太子简直是天方夜谭。面对中庶子的诘难,扁鹊思索良久,扁鹊以极其镇定自若的姿态在还没有见到太子的情况下对太子的疾病做了进一步的分析: 扁鹊仰天叹曰:“夫子之为方也,若以管窥天,以郄视文。越人之为方也,不待切脉望色听声写形,言病之所在。闻病之阳,论得其阴;闻病之阴,论得其阳。病应见于大表,不出千里,决者至众,不可曲止也。子以吾言为不诚,试入诊太子,当闻其耳鸣而鼻张,循其两股以至于阴,当尚温也。” 在这里,将扁鹊与俞跗进行对比,衬托出扁鹊医技的高超,司马迁还嫌火候不够,紧接着描述了中庶子的反应——“目眩然而不,舌挢然而不下”,更加衬托出扁鹊医技的高超。 其次,用虢国国君衬托扁鹊的医技。在中庶子向虢国国君通报了扁鹊能治疗太子的疾病时,《扁鹊传》详细描述了虢君的反应: 虢君闻之大惊,出见扁鹊于中阙,曰:“窃闻高义之日久矣,然未尝得拜谒于前也。先生过小国,幸而举之,偏国寡臣幸甚。有先生则活,无先生则弃捐填沟壑,长终而不得反。”言末卒,因嘘唏服臆,魂精泄横,流涕长潸,忽忽承睫,悲不能自止,容貌变更。 一国之君,亲自到“中阙”迎接扁鹊,为了自己的儿子能够获救,不惜向扁鹊谦称自己的国家为“偏国”,更不惜向扁鹊自称“寡臣”,还连用了一系列程度副词如“大惊”“幸甚”,都从侧面烘托了扁鹊的医技高超。 四、简洁生动的语言描写 在“扁鹊问诊虢国太子”一则医案中,如前所述,通过对比衬托的手法使一个医技精湛的扁鹊形象呼之欲出,从“大医”的标准而言,这一形象是不完整的。所以,司马迁通过既简洁又生动的语言描写丰满了扁鹊的形象,他不仅医技高超,同时医德高尚。主要表现在虢国国君的一番话客套、感激言辞之后,“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蹶者也,太子未死也。”这是一个医家的职业操守,看到病家的痛苦,站在病家的角度,首先给病家一个定心丸——尽管太子昏厥,但他只是假死,还活着。扁鹊给太子治疗好疾病后,社会反响强烈,“故天下尽以扁鹊为能生死人。”扁鹊却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这句话很简短,但非常重要,体现了扁鹊作为医家实事求是,不邀功,不炫耀的品质,由于这一句话,扁鹊的形象也立刻高大起来。扁鹊无愧于医技精湛、医德高尚的“大医”称号。 在“扁鹊望齐侯之色”一则医案中,通过扁鹊与齐桓侯的对话展示了重在“治未病”的“大医”扁鹊形象和“讳疾忌医”的齐桓侯形象。扁鹊到了齐国,在朝廷面见齐桓侯,通过“望诊”断定齐侯“有疾在腠理,不治将深”,主动要求为他治疗,但却遭到齐侯的不解与非难——“医之好利也,欲以不疾者为功”。尽管如此,扁鹊并没有放弃对齐侯就医的劝说和施治的初衷,只要见齐桓侯一次,就对齐侯的病情进行一次诊断——“君有疾在血脉,不治恐深”“君有疾在肠胃间,不治将深”,但都遭到拒绝,直至齐桓侯病入膏肓,无药可治,扁鹊才不再请求为他治疗。尽管齐桓侯由于讳疾忌医病重而死,但是这一则医案体现了扁鹊的“大医”形象是不可否定的,无怪“医圣”张仲景在其《伤寒论》自序中首句便言:“余每览越人入虢之诊,望齐侯之色,未尝不慨然叹其才秀也。”这其中自然主要表现了他对扁鹊高超医术的盛赞,但“慨然”中何尝没有对扁鹊医德的敬仰和感叹! 《扁鹊传》通过“扁鹊脉诊赵简子”“扁鹊问诊虢国太子”和“扁鹊望齐侯之色”三则医案,运用多种手法基本完成了扁鹊“大医”形象的塑造。司马迁创作《史记》运用的“太史公曰”笔法促成了扁鹊“大医”形象的最终完成:“太史公曰:女无美恶,居宫见妒;士无贤不肖,入朝见疑。故扁鹊以其伎见殃……”司马迁在叙述“秦太医令李醯自知伎不如扁鹊也,使人刺杀之”,感叹“扁鹊以其伎见殃”悲惨结局的同时,融入了自己的身世之感,所以篇末引老子“美好者不祥之器”之语不仅使读者唏嘘感叹司马迁不公的遭遇,而且对医术精湛、医德高尚的“大医”扁鹊的形象的情感认知更加复杂、厚重、严肃。扁鹊形象正是在司马迁对其悲剧性命运的评析中得到升华和最终文学呈现。